过头来,对晓均僵硬地一笑,像木偶一样举起胳膊:再见—再—见—再—见。那些人脸色发青,目光呆滞而狰狞,牙齿暗黄。一个小屁股还吐出鲜红的舌头,一勾一勾,对她作鬼脸。晓均全身冰凉,趔趄着后退一步,天哪,他们全是——鬼!
晓均尖叫一声,用手抱着头,蹲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没有任何不同,相比大前天、前天、昨天、明天、后天。木岚回来了,解决了她与父亲的宿怨。他已经老了,疾病缠身,有些神志不清,所以不再计较。日子对他来说是混沌的一片,混沌中那些往事也模糊了。他本能地只想得到一些实际的慰藉,从唯一的亲人木岚那里。木岚去看他,他乐得像个小孩子,张着皱缩的嘴笑了好半天。木岚本以为跟父亲会有一番深刻的对话,为了这次会面私底下脑海里排演了很多遍,你一言我一语,像电影对白那样平凡中蕴含深刻深刻却又生活化。然而父亲并没有跟她说什么话,他只是看着她笑。那痴傻的笑容让木岚很泄气,又委屈又心疼地哭了。
回来她又哭了一回,然后笑着说:“我打算下个月把我爸爸接到上海来,再怎么说这个城市对孤寡老人的社会保障系统要好一些。”
我鼓掌:“好主意,不过你爸可不是孤寡。”
木岚笑:“那是。”
小三走过来:“素姐,你的包裹。”这个小丫头是我的远房亲戚,19岁,高中毕业后曾于当地歌舞厅、发廊当过小妹,在超市做过收银员,现在又在我这里打工。比起她的家乡姐妹来说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呢。她不喜欢木岚,莫名奇妙的敌意让我们无法理解。说木岚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其实有的时候也还小气。见小三拿着包裹过来,故意不让她靠近台,让小三高高地抬着两只手,捧着包裹。小三瞪了她一眼说:“好狗不挡道!”
“咦,这里有狗吗?哈,狗还捧着包裹咧,真是天下奇闻!”木岚反唇相讥。
“啊,好臭呀,你嘴臭熏着我没关系,熏跑了客人我跟你没完!”小三板着脸生气地说。
“你!”木岚杏眼一瞪,站起来。
“小三把包裹给我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我把小三支使开。
那是一个寻常的邮局纸箱,写着“给素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可见这不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我满怀疑惑地打开纸箱,里面竟然是一只死老鼠!乌黑发亮的身躯,嘴角流着紫黑色的血,散发恶臭。我和木岚尖叫一声。大堂经理阿一闻声跑过来,自告奋勇地拿开那只死老鼠,抽出压在下面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别以为你做的事情没人知道。”
我叫来小三问她包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摆在门口,看见上面写着给我,所以就拿来给我了,并没看见是什么人放在咖啡馆门口的。所有的字都是打印出来再贴上去的,无法从字迹上获得线索。我叫阿一把装着死老鼠的纸箱拿去扔了,把信留了下来。
“你是不是得罪谁了呀?”木岚担心地问。
这世界上有谁没有得罪过人?我冷笑一声。心里敲起小鼓,回想了一遍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遍寻无获。老实说,工作几年来,我得到的最大教益就是不要轻易得罪人,既不得罪好人,更加不能得罪坏人。至于那忙人闲人,统统不要得罪。忙的人因为时间的缘故尚且不会与你纠缠,而闲人可就麻烦了。不说也罢。
我摇摇头,确实不知道谁会出此下作招数来骚扰我低眉顺眼一女子,而且丝毫不留痕迹。跟木岚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心慌气短地早早回家了。开门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在响,连忙跑过去接。一个陌生的声音,沙哑而中性:“你回家了?穿黑色外套,蓝色休闲皮包?”
“是呀是呀,你哪位?”我以为是哪个朋友跟我开玩笑。
“呵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从声音上分不清是男是女,姑且全写作“他”好了)冷冷笑着说。
来者不善。联想起那封信和死老鼠。我把语气一沉:“你是谁?我认识你吗?如果是好朋友就别再搞这种无聊的游戏了,如果不是我警告你我会保留告你骚扰的权利的!”
那边果断地挂了电话。我开始相信这整件事绝不是朋友的恶作剧。如果是,我也会跟这个人翻脸!我坐在床上想了很多,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得罪谁。难道是守大门那个前几天被开除的保安?他曾经尾随我进车库,企图对我不轨,幸好我带了辣椒水制的迷你防狼喷雾剂,三秒种就让他眼睛痛得嗷嗷大叫着逃掉了。我当然要投诉到物业管理处撤了他的职。难道是前同事,曾经为了在上司面前表现争夺某个高级职位一时间我跟他斗得势如水火。不过我都离职这么久了再也不对他造成危胁他也不必这么耿耿于怀?莫非是……我想了很久,把所有曾经有过龃龉闹过矛盾哪怕是只吵过三两句嘴的人都想了一遍,按照理性而客观的推论,他们都不会无聊变态到这种地步。
天色在辗转反侧中泛白了。我叹了一口气,打个电话给阿一告诉他我今天不去店里了。迷迷蒙蒙地睡去,睡前不忘把电话插头拔掉。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醒来精神饱满。
来到店里,木岚和晓均居然都在。她们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神情很严肃。晓均手舞足蹈,一边比划一边说话。
“我真不想呆下去了那些人一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瞅人只露白没有黑仁儿连那些学生都明目张胆地在我的考场上翻着书抄这叫考试吗这叫高等学府吗分明是看我不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把那些作弊的孩子的试卷统统打了标记要他们及不了格下学期再重考看他们敢在我面前放肆!”
听了一会儿,原来起因是半年前跟晓均为男人打架的那个女人居然是晓均一位同事的表亲,她在同事的家庭照片里看到了那个恶婆娘。她怀疑其实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难怪经常明明又说又笑看到晓均来了就沉默呢。再加上学生们在考试中大规模作弊,晓均想起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会不会是你太过虑了。你知道人家是谁谁谁的亲戚,人家未必知道你是谁谁谁的同事呀。”我说。
“我同事那里有一张我们办公室里的集体照,那个女人肯定在集体照里见过我!”晓均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儿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能天天记着呢?再说了,人家又说又笑见到你就不说话了也未必是在说你坏话呀。”木岚说。
“哼!希望如此!她们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做的那些个儿见不得人的事以为人家不知道呀?不过人家比较有修养,不说罢了。纸还能包得住火?谁这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儿?再说了,我也是受害者!”晓均兀自气咻咻地说。
“你别这样,太敏感了对自己是种折磨!”我劝她,“别疑神疑鬼了,何必庸人自扰,人就短短几十年的光阴。”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以晓均现在的心态来说,未必听得进苦口良言。果然,她朝我翻翻眼皮,鼓着嘴,虽不说话,气仍难平。
时光像打了折扣,罪孽破空而来,将头与尾连在一起。也许它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晓均的身心,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开始我们以为它的种子死了,即使长大也是个不开花不结果的蔫种,谁知它依然顽强地冒出了头,晓均的脾性现在是乖戾多了。而且总怀疑别人暗底里嘲笑她,迫害她。她是心理学家,心理学家跟医生是一类人——医人而不自医。
“素姐。”小三拿着一封信过来了。
“又是什么?”我狐疑地看着她手里那封信。
“广州什么公司寄来的,大概又是拉业务的。”小三说。
哦——我松了口气。信封封面上的收信人及寄件人地址都是打印的,“广州化妆品有限公司”。又是些广告宣传单,劝人家买他们的洗发水。现在做什么都不容易,连小姐都要躺下来才说。我将我的时间精力绝大部分献于工作,哪有时间去得罪闲人?我笑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得那笑虚弱而牵强。
“素姐,你的信。”阿一走过来。我接过来,上面是打印字“素沁收”。拆开来一看,是只干瘪的、腊黄色的圆乎乎长扁扁、约2长的东西。捏一捏,有些软,软的表皮下是硬的核。木岚和晓均凑过来:什么东西?我把那东西举到她们面前,自己也凑上去看:“好奇怪,不知道是什么。”
晓均突然尖叫一声向后仰去:“是人的小手指,晒干了!”
我一激凌,那东西从指尖滑落到地上,蹦了两下,钻进桌底,不见了。
恶心欲呕。我居然把那晒成萝卜干一样的人的小手指捏在手里把玩了半天!
清明节很快到了,杭州的朋友帮我买了一斤龙井。据说节前的龙井比节后的好。我包了两小包茶叶,分别打电话给木岚和晓均,叫她们来拿。木岚说她有事晚点过来,晓均接到电话说马上就过来。
门口传来吵闹声,我站起来往外张望。阿一揪着一个人往厅里拖。身边围了一群看客。小三很兴奋地说:“终于抓住你啦!”
是那个穿灰衣提风铃的女人。她被阿一抓着衣领,像拎鱼一样狼狈地被“拎”进来。阿一目光炯炯,也是兴奋地,大踏步朝我走过来。小三拍着手笑,哈哈,这个捣蛋鬼终于被抓住了,素姐。我迎上去。
靠近了,先闻到一股臭味。厕所里独有的臭味。我不由用手捂着鼻子:“发生什么事?”
阿一提高嗓门,声音从胸腔里出来:“素姐,我们抓住那个搞恶作剧的人了。就是她!”他抓着她衣领的那只手往上举,像展示一件战利品,灰袍女人却一直向下坠,领子离脖子越发远。
“她?”
“她刚刚在我们咖啡馆外用大便涂墙被我逮个正着。身上还有打印着你的名字的纸。”阿一解释道。小三很配合地拿出一张纸。
灰袍女人像僵着了一样一动不动,任阿一提着她。围观者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店外的人也涌进来看热闹。
“把她放下来。”我说。
“不行!你不是已经报案了吗?呆会儿我们把她交给公安。”
“她是个疯子!”围观者里有人说,“交给公安也没用的。”
我们都听见了这句话,阿一提着她,有些犹豫,有点尴尬。晓均从人群中挤进来,挤到我身边,看到这阵仗有些吃惊:“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这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并不好受,虽然我并不是那被抓的人。人群安静下来,一些人在静观事变,一些人在等待我做决定。
“把她放下来。”我说,“骚扰我的人不是她。”
阿一悻悻地把那女人放下来,我看到她手上真的沾了一些粪便的残迹。“出去,快走!”阿一轰她出去,围观者见没有什么精彩的剧情发生,开始散开。晓均皱皱眉头:“又是这个疯女人!”
那疯女人突然看见了晓均,笑嘻嘻地跑过来,唬得一些围观者连忙躲开,而另一些已经走开的人却又回头。“给我钱给我钱给我钱!”她对晓均说。她是一个老女人,现在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场面十分奇突可笑。晓均吓得连连后退:神经病呀神经病呀。
“她本来就是个神经病呀!”旁边有人说,“轰”的一声大家笑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晓均反应过激地失声痛哭起来。我连忙一边安抚晓均,一边叫阿一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服务生齐心协力把那个疯女人赶出去。那女人虽疯,却还是会本能地审时度势。眼见着几个高大的男子向自己逼近,神情并非欢迎,便瑟缩地朝门边退去了。只是嘴里却一边低声念叨“你说过给我钱的你说过的”一边拿眼瞅晓均。
火光电闪间,我有些明白。
“全世界约有百分之一的人患有精神分裂症,比得第一型糖尿病、老年痴呆症或多发性硬化症的人还多。
精神分裂症患者大部分有曲解之想法、幻觉和正常情绪感受能力降低的情形。其中一种精神分裂症患者叫做“创伤压力症候群”,即严重的危机会对人们带来强烈的创伤,例如经验到重大的灾难、目击死亡,遭受到严重的暴力侵害等。这些创伤可能使人们产生强烈的反应,即使在危机发生数个月后,仍然在思考、感觉、行为表现上,会呈现出极度的恐惧、无助。症状包括对创伤事件不断回忆、逃避和创伤有关的刺激或情境,对情境的反应持续在高度警戒的状态。”
我和木岚看了医生给我们的相关资料,才明白在晓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件事果然潜入了她心的最深处,并且造成比事情本身更严重的后果。
“别担心,她只是发病前期而已。那些骚扰你的恶作剧很可能是她在意识极端不清醒的情况下做出来的。比如一些宣扬暴力和恐怖元素的影片,在她脑部留下印象,当她不清醒的时候她会顺着一些脑海里的记忆残片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来。”医生说。
我点点头。
“她的情况不算糟糕。她需要亲人和朋友更多而持久的关心与照顾。”
我和木岚对视一眼:放心我们会照顾她的。
晓均[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