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荡数千人出了宫门。
黛玉此时才上了王全安准备的版舆,今日陪着黛玉入宫的是紫鹃和晴雯,两人何曾见过天子銮舆这等阵势,兢兢业业,敛声屏气,字都不敢多说半个,唯恐犯了错,给姑娘丢脸。
这会子主仆独处,两人不约而同长长舒了口气,车舆内宽敞得很,一应桌椅锦榻,茶水点心皆是齐全的,紫鹃内敛,只一门心思看着黛玉,晴雯稍活泼些,偷偷瞄了好几眼。
黛玉捡起榻上的书稿,见是九库全书,微微叹了声,紫鹃悄声问;“姑娘,您累了?”
黛玉微微垂眸,轻声道:“我和哥哥自幼相识,极少分开,但今日他换上天子礼服,我方察觉到他已是九五之尊。”
后面的话,微不可闻,紫鹃离得近也只听到自幼相识几个字,正欲细问时,黛玉一手执书,摊于膝上,摆出看书的模样。
九库全书是大燕开、国皇后令人编撰的奇书,多次再版于民间发行,却因年代久远,所猎甚广,书中内容文、史、哲、理、工、农、医,无奇不有,凡世间所存所闻之学说,皆在此书中可寻得踪影,一者书目,二者孤本古籍誊抄,其内容不乏晦涩难懂者说,后于民间失传,世间所藏书者,其书卷皆不全,为残本也。
黛玉手上的这本恰是她未曾读过的,但此刻黛玉却无心读书,她的思绪并不在手中书,平日手不释卷,求识若渴的欢喜,也不能阻止她此刻的失落。
怅然若失,不知是惶惑,或恐慌,如何不令人心生微寒呢?黛玉想,她与妙远小哥哥相识于幼年,那是她记忆的最早开端,当年的她不过三岁余,而妙远小哥哥是流落在山寺的小和尚,当年的小哥哥,现在是翱翔九天的帝王,安坐于世间至尊宝座,而她呢?当见到那一身天子玄服,黛玉恍惚觉得眼前所见之人,离自已很远,很远,远到伸手可碰,却犹如在云端。
祖母说让她安心,母亲告诫她不必多思多忧,她本不曾多思,今日却多了几分愁绪,黛玉轻咬下唇,默默地出神。
远处礼乐齐鸣,忽然传来人群惊呼之声,踊跃不绝,晴雯失声喊道:“姑娘,快看,有龙,龙,龙,真的龙。”
紫鹃掀开明黄宝帐,只见祭天之上空,有两条金龙踏云吐雾,体态矫健,周遭布满祥云金光,气势雄壮,通体华美。
黛玉一时愣住了,却见祭坛外所有军民人等,皆跪地叩首,面露虔诚,眼神炙热,口中称颂不绝,争先恐后皆道祥瑞。
再看两条金龙,似乎愈发兴奋,晴空霹雳,电闪雷鸣,京城外布了雨珠如线,城内却一碧万倾,一时间,京城内外,仿佛分成两个世界,有无形隔膜阻挡,守城士兵伸出手,衣袖湿透,伸回手,却一丝雨滴也不见。
金龙久久盘旋,直待楚元昭祭过天地,昭告楚家列祖列宗,两条金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走不时,有一头龙顽皮的用头蹭了蹭楚元昭的头,蹭了楚元昭一脸口水。
楚元昭..................别以为你换了个色,我就认不出你,大白。
百官对视,还真是天降祥瑞,天生不凡,也就大楚那位太、祖爷和孝仁太子出生时,方有祥瑞现世,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非同凡响,福泽渊源,妥妥的上天之子,先帝爷你说你怎么就眼瞎了呢?难怪您老人家横死了呢。
以百官们为首,万岁之声并军民齐声,震憾京城,久久不散。
本来有点小心思的众藩王们.........我们什么小心思都没有了,日后一定会安安分分的做我们的藩王。
入京朝贺的属国使节以及另有他职的众多密探们.............
祭拜天地宗庙后,致太庙,拜完大楚列祖列宗后,循旧礼,本该对先帝祷告一番,缅怀惋惜下先帝的离世,顺带说下自个如何不敢有负祖宗期望,一定会好好治理祖宗留下来的江山诸如此类的话,然后是文武百官按官职依次行大礼。
在内阁重臣并宗室诸藩王,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楚元昭对太、祖的牌位恭敬而郑重,叩首而拜,对元帝及孝烈皇后躬身为礼,其他几位祖宗,颔首而已,这还不是最令人目瞪口呆的,因为轮到先帝楚景的时候,楚元昭连颔首都没有了,定定的看了一会先帝的牌位,嗤笑一声。
嗤笑..........空旷而庄严的太庙,一声嗤笑,明晃晃的轻蔑,不敬祖宗,无视礼法,天子不孝失德,宁首辅眼前一黑,登时厥了过去,身边人惊呼出声,勉强算是将新君鄙夷他老子的举动遮掩了过去。
宁首辅气急攻心,再者年龄大子,身子骨不如同僚康健,登基大典,乃国之大事,重中之重,太医等自是时刻恭候的,扎了两针,宁首辅悠悠转醒。
司礼官急了一脑门的汗,想催促帝王先行,又不敢妄言,冒犯龙威,见宁老大人醒了,司礼官也顾不上得罪人了,扑上前去,哀求道:“老大人,登基大典的时辰就快到了,陛下挂念您,不肯动身,您好歹劝劝。”
宁首辅心中气血翻涌,双手止不住打颤,双唇翕动,恨不得大吼一声,老子管他去死,还是皇帝呢?在他祖宗十八代面前,都不给他亲爹留一丝一毫的颜面,让满朝文武看笑话。
这会子,宁首辅身边的同僚才算逮着空子,表达关切之意:“阁老,您老人家身子可还撑得住?”
气归气,宁首辅还得撑着,顶在喉咙的老血咽回去,颤颤巍巍起身,他老人家好了,身边众多同僚们心里才算踏实,方才有人都去请江尚书了,满朝文武,也就江尚书得新君青眼,对他分外宽容,无奈那老货,滑不溜手,软硬兼施,不肯出头。
以江尚书为首文武百官行礼毕,楚元昭便动身前往奉天阁了。
百官们出了太庙,楚元昭身畔的小内监一溜小跑,走到宁首辅面前躬身陪笑:“
大典虽要紧,阁老大人的身子骨更要紧,陛下传了冯御医为阁老大人诊脉,又打发小的调了七华宝车来,请老大人放心,请老大人随小的这边走。”
无视同僚们羡慕妒忌恨的隐晦小眼神,宁首辅由内监扶着上了七华宝车,并非同僚们眼皮子浅,眼红这点子圣宠,实在是帝王的性子哎,不提也罢!
七华宝车本是储君出游所用之车,一应装饰摆舍,无不华丽精美,脚踩着松软的羔羊毯,宁首辅如坐针毡,坐立不安,如他这般久经官场之人,又身居高位,倒不会有什么忐忑不安的受宠若惊,心中窝火,愁绪郁结,都是被楚元昭太庙那一笑气的。
在宁首辅看来,子不言父之过,过往早已是云烟,韩皇后与先帝之事,各有对错,如今斯人已逝,何必再念念不忘,为君者,最忌爱憎分明,偏偏帝王却是这样的性情。
今日在场的宗室藩王可不少,帝王之憎为人所知,日后必成祸患。
登基吉时已至,楚元昭换天子衮服,束十二旒玉藻冠冕,入太和殿,钟鼓齐鸣,太和殿外设宣读案和云盖,文武百官入殿,金吾执剑,锦衣持鞭,文武卷帘,司礼官高喊见礼,百官行五拜三叩的大礼,退至殿外,翰林院加印,司礼官奏请宣颁诏。
诏书辞藻华丽,龙飞凤舞,生生把楚元昭夸得古往今来第一盖世储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诏书还是宁首辅命内阁及翰林院一帮才子,共同拟草的,主要是先帝去的急,就写了一行字,传位于太子昭。
诏书在殿内颁完,百官重新见礼,待百官见礼毕,司礼官并锦衣金吾两卫守护下,到九门各处前去颁旨,意在诏告天下,自此,两代帝王皇位更迭,才算正式结束。
自登其大典之日起,下旨,昱年改元景泰,大楚进入了光辉灿烂的武帝时代。
在楚元昭看来,当皇帝除了不用见到一个碍眼的人,朝务忙碌了一点,繁琐了些,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他每日还是晨起练剑,用膳后,慢悠悠的去上朝,两个时辰的朝会,听大臣们诉诉苦,再翻两页御史台的奏折,放松心情,下朝后,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演练拳脚,午后小憩,下午批折子,晚间用膳,散步,听宫人读书,睡觉。
安排得既合理,又不曾荒废政务,恩,朕真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楚元昭默默的想,除了妹妹最近不爱入宫,没有半分不如意。
对此,宁首辅........
百官...........微笑,陛下您高兴就好。
每位帝王都有不同的执政方式,大燕时有位燕武帝,只喜军事,打小就爱舞刀弄棒,十岁起才把字认全了,囫囵背了个四书,十三岁就敢偷偷溜出宫,隐姓埋名,投身沙场,哪里有仗打,就往哪里蹿,武帝他爹文宗都绝望了,权当没这个儿子,专心培养小儿子,但是吧,文宗子嗣缘浅,八个儿子,活了一半,除了大儿子,那仨儿子一个比一个身子骨差,别说传位了,能不能安稳的活得住都是个大问题,文宗苦熬了十八年,认命了,把皇位传给大儿子。
燕武帝是个奇葩,奇葩到什么程度呢,先把弟弟立为皇太弟监国,内阁主政,摞下摊子,武帝就跑出去打仗了,这仗一直打到把两位皇太弟熬死,武帝施施然回京,把儿子立为太子,又跑出去打仗了。
新立的太子和内阁欲哭无泪..........
燕武帝在位六十余载,把亲儿子太子都熬死了,传言燕德太子临死之际,泪眼汪汪的哭诉道:“爹,儿子苦了一辈子,您别让您孙子监国了,太累,这不是人干的活。”燕德太子最后两句没来得及说出口就闭眼了。
燕武帝一腔慈父之心,怜子之情,抱着燕德太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立时便命内阁起诏,传位于皇太孙。
等皇太孙哭天抢地拒领传位诏书的时候,内阁已经将诏书传告天下了。
燕武帝的奇葩之处在于,他堪称在位年代时间最长的帝王,六十余年,但其在位时,统共加起来参加的朝会也不过数十次,亲手批复的奏折寥寥无几,后世常有人调侃,人善被人欺,也就是两位摄政王和燕德太子都是老实人,内阁又是人才济济,不然,但凡换个有气性点的人来,早把武帝赶下台了,登上大位,撸起袖子和武帝拼个你死我活。
大楚的太、祖就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帝王,其雄才大略自不必说,单论其勤政,把一干臣子拿猪狗使唤,磋磨的文武百官心有戚戚然,为大楚出生入死,竭心尽力,肝脑涂地,还要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个的小命。
元帝极擅心计,恩威并施,又以仁政为名,休养生息,知人善用,且宽仁大度,待臣下甚是宽和,这一点多亏了太、祖衬托,经历过太、祖隆恩的臣子们,无不对元帝感恩戴德。
孝烈皇后的执政,缘于多重因素,怀敏太子体弱,同辈皇子夺嫡,搅得朝廷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孝烈皇后出身归德侯府,时归德侯府被抄,乃是孝烈皇后命人查处的,嘉安大长公主于西海遭人暗算,孝烈皇后勃然大怒,接连处置了数位皇子,内阁于宗室几经考量,为保楚家皇室的正统血脉,方奏请孝烈皇后摄政登基。
孝烈皇后处理政务时,贤明果决,其才干敏锐,并不逊于男儿,且孝烈皇后与元帝情深意笃,意欲进献面首,或自荐枕席者,无须内阁出手,孝烈皇后自已就解决了。
此举安了内阁与宗室的心,孝烈皇后母族早已无人,且她老人家也没有改朝换代的想法,那就好,而且,孝烈皇后也有诸多好处,勤政,爱民呐,又因着元帝的缘故,从来没有混淆血脉,或将大楚取而代之的想法,区区一代帝王尊称,内阁和宗室还是很会看眉眼高低的,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说回先帝,才干平庸吧,又贪好美色,滥用平衡之道,帝王之才,有利有短,倒也称不上一个昏君,毕竟,先帝除了愧对韩皇后,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至于平庸这不是很正常吗?不可能王朝数百年,代代英明君主呐!大楚接连出了好几位妖孽,已经不太正常了,这几位,无论放在任何朝代,都是绝顶的人杰。
楚元昭的手段和脾性,天下人都知道,新君不会是一个昏君,这是公认的事实,但百官万万没想到的是,帝王是不昏庸,可是他懒,惫懒,且懒散而不自知,每每御前大太监,呈上公务时,听到的永远都是,今日天晚了,明儿再处理吧!
用过晚膳,便是有天大的事,新君永远都不会打开看,内阁就算加盖一百封紧急的章印,帝王他就是视而不见。
于是,一天压一天,奏折越积越多,宁首辅并内阁诸人,只好加班加点处理公务。
自打登基之后,内阁上下人等就没有一天准时下晌的,宁首辅熬的双眼通红,连苏次辅这等保养得当,丰姿翩翩的美大叔,也熬的脚步虚浮,面色苍白。
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开始暗自揣测,是不是陛下对这一届内阁不满,不好明面上裁撤,便用这种阴恻恻的小人手段。
楚元昭还真没有这种想法,但御史们不敢触霉头,正德殿的宫人们又不敢妄言,
坚持了两月余,宁首辅实在扛不住了,这一日,私下觐见帝王。
一把年纪,忠君爱国,为大楚奉献了一辈子,楚元昭命人赐座。
宁首辅谢恩,却不落座,直言不讳的问:“陛下,可是对老臣,或内阁有何不满?”
“宁相,此言何意?”楚元昭十分不解,懒洋洋的问,他最近心情很不错,果然罪魁祸首死了,心中的郁结都会得到缓解。
宁首辅已经很习惯帝王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圣意莫测,新君完全不在乎,直截了当的把内阁的现状说了一通。
楚元昭摸了摸鼻子,罕见的有一丢丢愧疚,但不是内阁,就落他头上,那还是内阁吧。
楚元昭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成功把这一茬囫囵绕了过去。
等宁首辅被小内侍恭恭敬敬捧着大笔赏赐送出门的时候,宁首辅才回过神来,等等?他到底来干嘛来了,明明他是来劝进帝王勤勉的!
自进京后,一直未曾返回北关的韩雅意也听说了这桩乌龙,打着思念陛下的名头,分外不厚道的嘲笑了楚元昭一番。
楚元昭...............冷笑,扭头就下了赐婚圣旨,扔给韩雅意。
韩雅意...........不想说话,不想成婚,算了,小表弟心狠手辣,我还是回北关吧!
逗留京城三月余的韩家主带着大批军饷,粮草,以及各类彰显帝王恩宠的赏赐,动身回北关。
离京时,倒出了一桩趣事,杜家的小姑娘特地前去相送,楚元昭听说,出府时兴高采烈,回来时泪眼汪汪。
啧,楚元昭撇了撇嘴,写了封急信,狠狠挖苦了一番。
收到信的韩雅意,一目四行,匆匆略过,唇畔不知何时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的这位小表弟,如今才算有了些许少年意气,微微用力,掌中书信化为灰烬。
望着暮霭沉沉的夕阳,连绵不绝的青山,韩雅意神情微怔,不知韩家列祖列宗若九泉有知,又如何作想,流有韩家血脉的皇子,荣登大宝,大抵是欢喜吧,韩家为大楚立下汗马功勋,多少韩氏子抛头颅,洒热血,换来这片山河的安宁。
第 122 章 登基锁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