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并没有跟木岚回家看她爸爸,她一个人回去了。
镜影的生意相当稳定,地板和墙面渗水的现象也消失了。
这是春天,阳光渐渐有温度起来,人们脸上总是挂着一个懒散迷糊的笑容。他们说,啊,晚上没事,去镜影坐坐。
我很高兴他们如果想要享受生活就会到镜影来,我乐意为人们提供一个可以带去好心情的场所。一个因为失恋而伤心了整个冬季的女孩子在这里邂逅了一位总是独自来喝咖啡的男士,他看上去很有礼貌,挺不错。两个人坐在角落一桌窃窃私语了整晚,女孩不时作捧腹状。他能令她开心,多么难得。而她愿意走出心房接受新的东西更是难得。我相信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悲伤,他不再孤独。
咖啡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在我眼里模糊成一条小溪,人们成了一个个球状水分子,滚过来,滚过去,偶尔撞到别的分子,溅起一片水花。叮叮冬,叮叮冬。他们在这个春天发出美丽的笑声。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吵醒了我。我怔忡了一刻:什么铃声这么好听?宛若命运之神手中的权杖,叫人清醒又蒙昧,舒心又警惕。
一个穿灰袍的瘦弱女子站在我面前。她有一张既苍老又精致的脸。也许人们很难将这两个词统一在一起,苍老,精致。是的,她的脸菊花开遍,满是深刻的皱纹,两只又黑又大又深邃的圆眼睛隐匿其中,唇部是瘪的,但唇是薄的,紫红色,像一片干枯却颜色不减的花瓣。那铃声来自她手里提着的一串风铃,木制的,颗颗木珠用胶线串起来。厅里没有风,她手里的风铃却无风自动,不停地摇摆撞击,发出那叮咛当啷的声音。
我相信只有我看见了她,因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人们都在各行其是,喝咖啡,聊天,静坐。
“你是谁?”我问她。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姿态表情诡异。
我没有来得及问第二遍,晓均来了。“借过,谢谢。”晓均说,绕过那个灰衣女子坐到台旁来,然后回头用看天外来客的眼神打量她。
“你也看到?”我低声问晓均。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她,因为如果不,没理由无人招呼她。
“看到什么?”晓均叫小三给她一杯白开水,“发生什么事?这位阿姨为何穿成这样?”
我摇摇头,看来没人知道这个灰袍女人为何会长驱直入来到我面前的。晓均神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我看。原来是她跟她的那个姓郑的网友的星座命盘。据命盘显示,他们俩是极其合衬的。
晓均咕咕地笑,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傻不傻呀你?”我瞪了她一眼。晓均芳龄30,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重新回复单身之后居然迷上了网恋。她讪讪地把那张纸收起来:“你还没见过他?下个月他出差回来你就可以看见他了。”
“你作死的。”
站在晓均身后的灰袍女人突然说,声音低沉黯哑。我和晓均面面相觑,一起惊讶地看牢那灰袍女人。
“天杀的,你作死的!”女人又说,看着晓均,面无表情,只是嘴巴在动。晓均的脸红一阵地白一阵:“我认识你吗?”
女人不再说话,骄傲地横了晓均一眼扬长而去。
“这人谁呀?神经病呀?!”晓均提高嗓门抱怨。而我则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各干各的,好像并没看到这个女人。
木岚、我和晓均,我们三个遇到过许多奇怪的事情,渐渐对灵异一类的事情有了些了解和宽容。所以我和晓均都没有对这个女人的来历产生特别的好奇感,但是晓均明显是被气着了。她的脸颊泛红,面部线条有些锐利,一扫刚刚谈到那个与她的爱情有关的人时流露的温柔。
晓均跟我和木岚的性格是不同的。大学毕业后,我和木岚分别参加了工作,成为职场一员。渐渐被现实消磨得越来越现实和圆滑。而晓均念完本科再读研、博,一直呆在一个相对而言纯洁温厚的空间。我的性格内敛而现实,木岚奔放而表面——她总是容易被一些别人一眼可以看穿、鄙弃、远离的两性关系所困挠,缺根筋。至于晓均,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总想起一句话:读书是真的会把人读呆掉的。论活泼与趣怪,小时她胜过我和木岚多多,但后来越来越死板,爱钻牛角尖。而且她坚持自己是最纯真最脆弱的,这样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成为支持她的理由。
此刻晓均显然又受伤了。如果是木岚,她一定会追着那个怪女人骂一通,然后甩甩手说:“算了,被疯狗咬了一口,今天的坏运气全部被它咬去了。”如果是我,我会抱怨两句,然后把这事抛在脑后,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两句:平淡的生活需要一些奇怪的事情来调解,被一个疯女人骂也不失为人生经历。人活着,是需要妥协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的技巧的。不然怎么活得下去,活得长久,笑到最后?
之前晓均刚刚从一场极其混乱不堪的网恋中铩羽而退。那个擅长说情话的网友用他还算撑头的长相、还算得体的言行、还算过得去的经济实力征服了晓均,把她哄到了床上。据说那人在床上相当体贴敬业,在他有节有理有力的抽动中,晓均产生了一种幻觉:天空清亮,白云轻漾,她躺在云朵中,看到这个男人老去了,搭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瘪着嘴含糊不清絮絮叨叨地讲着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阳光给男人苍老的面容镀了一层金,那么慈祥、妥贴、安全。原来他们是可以携手到老的。晓均突然哭起来,抱紧那男人,男人在这一抱中功德圆满地泄了气,心满意足地伏在她身上。此刻是清晨,窗户外已经有了生动而粗鲁的市声。她听到各种声音在讨价还价,购买新鲜的蔬菜。那种真实俗气卑微的生活气息令晓均越发喜爱,这就是她想要的,一个可以到老的男人,一份俗气生动的生活。
然后晓均听到有人用钥匙转动门锁。男人一跃而起,像只最灵巧的猿猴一样把睡衣往身上一裹,然后舒臂一卷,把晓均和杂乱的衣物挟在腋下,往衣柜塞去。晓均居然也就那么听话地任他把自己当随便一件什么没有生命没有尊严的东西随便处理,只要可以掩人而目。这不能怪她,毕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也许只是一秒。
仓促中晓均的头撞到了床角,“砰”的一声闷响,委屈而疼痛的呼声从这个女人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提小型行李箱的女子,头发盘在头顶,穿着一件鹅黄色短大衣,黑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她的皮肤很白,醒目的眼睑线,眉毛是绣过的,唇线也是绣过的,妆有些残,但仍能显出她的威严。她站在那里,是一个出差归来的家庭女子兼职业妇女的模样。事实上,她确实是因公出差,提前回来,她是那男人如假包换的老婆。
老婆噔噔噔走过来,原来她穿了一双踢死人的尖头皮鞋。对准衣衫不整的男人窝心一脚。男人吃痛,哼了一声弓起背,顺手把晓均放下来。
泪水冰凉,贴在脸上。晓均把头窝在被子里,那里面有股龌龊气息,把衣服穿上。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耻辱的遭遇,她认为那个被人老婆捉奸在床的淫妇不是她。麻木地穿上衣服,麻木地下了床,麻木地向门外挪去。虽然这个可怜可悲可憎的女人不是她,她仍然想快点离开这难堪之极的地方。即使是看客,也会转过头去,不忍看那一向清高的才女沦落到这种地步。
老婆是阴狠的,那窝心一脚完全没有预兆,是以男人会结结实实地挨上只来得及呼一声痛。于是她没有预兆地又一把揪住晓均的头发,兜头一掌,晓均灵魂出窍,看着那个可怜的女人眼冒金星、形状狼狈地被殴而无丝毫反抗之力。
原来才女跟一般女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跟最下贱的女人一线相隔。晓均看见那个女人一连被老婆快如闪电地扇了几个耳光。打在她身,痛在我心!心灵的剧痛促使晓均爆发了,她一把推开那凶悍的老婆,回敬了一记,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下流的语言从这两个曾经都很骄傲的女人嘴里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攻向对方,天地变色,风起云涌。男人倒是安静了,他坐下来,欣赏两个女人像兽一样搏斗。即使狼狈,他仍然是最终的胜利者。英雄莫论出身,平凡如他居然也可以令女人为其撕杀。其中一个是名校的博士,另一个是职场精英。
这件事令晓均心神俱碎,形神俱毁,不只一次想到过死。从天堂到地狱的下滑速度比自由落体更迅速。我和木岚天天守着她,她躺在床上像进入弥留。嘴唇干裂,气若游丝。她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的故事一直回忆到现在,从自我剖析一直延展到对人、对生命的消解,其中不乏放之四海皆准的精彩论断。到最后,她说累了,只是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不可说什么?不可说这世界?不可说这人生?不可说女人?不可说男人?不可说你、我、他?木岚把她的头抱在怀里:“一切都过去了。”
“别这样。你没有错。”我说。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我否定,被自己打败。
半年之后,晓均恢复了精神气,做出了几篇心理学方面的论文,获得了国内乃至国际的好评,受德国有关方面的邀请登上了世界讲台。做学问不能脱离现实,现实的打击毁人倒也成就人。那件事,似乎真的已经远去了,消失了,不见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重生的、意气风发的晓均。我和木岚松了一口气,三个人约好了似的不再提起。但一个人不提一件事,不是他忘了,而是那件事潜入了更深的内心,提纲挈领地影响此后的岁月。人的所有语言行为,其实都可以追溯回去,找到心灵最深处潜藏的那条根、成因、源头。
但我又是佩服晓均的,她现在看起来非常健康正常。没有排斥男人,也没有报复似地玩弄男性。似乎对于爱情婚姻和家庭,她仍然有着一个正常女人正常的憧憬和计划。我和木岚为她感到骄傲,是她才华与研究工作最忠实的拥趸、生活里最密切的朋友。
一个平静慵懒的夜晚被那个来无踪去无影的老女人破坏了。晓均的坏脾气冒出了头,先是跟小三拌嘴,然后是跟我治气。因为我貌似关心自作聪明实则愚蠢地提醒她:“你还是应该先多了解对方的背景、性格以及人品。”
“我当然了解过啦!”她尖锐而肯定地说,“我都结过一次婚了。你呢比我和木岚年龄都小只谈过一次恋爱还是在大学的时候,论到男人你说你能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我跟他在网上已经聊了三年了?看一个人从他的语气细节也能看出来我是学心理的我擅长这个如果说要了解一个人必须跟他面对面交流那么我跟他已经见过无数次面还一起跟团去过西藏!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随便跟女人硕士学位有正当职业教养良好经济殷实对人和善有同情心有风度有礼貌怎么看怎么是个好男人。”
“喝口水再说。”我头也不抬地把一杯水推到她面前,冷冷道。
晓均瞪着我,瞪了好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对不起,我今天心情有些糟糕。”
我心马上软了:“今天的香草冰淇淋不错,又滑又软,来一杯?”
但是她的紧张与抵抗仍然继续:“哪里来的怪女人穿得跟十八世纪似的,那破风铃很好听啊?跟她又不熟不知道乌七糟八说些什么我哪里得罪她了她神经病呀他妈的。”
我哈哈大笑地附和,希望她可以开心一点。自从那件事后,她总觉得别人针对她,看低她,踩她。晓均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简单的,贴了纸,打了吊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看看天花板,不知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晓均。
“你说,会不会有人在这里装了摄像头,喏”,她用手指着天花板上一个角,“比如那里,就很隐蔽,装个摄像头一点看不出来。”
“不会。”我被她神经兮兮的想像搞得十分紧张,“我既不逃税也不从事黑交易,监视我做什么呢?”
“现在的人偷窥欲很强,什么都想知道,想抓住别人的把柄,满足阴暗心理或者非法获取利益。”她说,凑近我,拿一只眼睛瞄我,“真的,现在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呵呵。”我勉强笑笑,岔开话题。
晓均走出咖啡馆。夜色浓重,人来人往。路边的树长着嫩绿而密集的叶。一群人站在公车站牌下等车。一个人等得不耐烦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别的人继续坚定地等公车。公车一到,蜂涌而上,售票员说沪语,叫他们不要挤,先下后上,先下后上。车来了,车走了,人走了,人来了。
叮叮冬,叮叮冬。穿灰袍的女人拿着那木头风铃,向路人讨钱。人们嫌恶地扭过头去,一个子儿也不给她。晓均从钱包里掏出一个1元的硬币,举起来,手在空中停留一秒钟,硬币抛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准确地落在灰袍女人的手里。灰袍女人又是做揖又是哈腰:小姐心肠好有好报事事顺心谢谢谢谢。
“少来这套。你是不是那个女人派来的?”晓均冷笑着说。
小姐心肠好好人好报事事顺心谢谢谢谢。
晓均不顾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回去告诉那个女人我不怕她。”
灰袍女人受惊地挣脱逃开,跑出一米远,又回头嘻嘻一笑:天杀的。晓均忍无可忍,正待冲上前去给那疯子,不,帮凶一脚,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小姐,她脑筋不清楚,常在这一带讨钱,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晓均错愕地回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一辆公车开来了,人们又是一拥而上,转瞬间只剩下晓均一个人在站牌下。
公车缓缓开走,车上的人缓缓地转
晓均[1/2页]